美丽地去描绘

A 从一则故事说起

据说:当年乾隆皇帝六下江南,一为视察河务漕运,二为促进满汉文化交融,三为宣扬皇威与督察臣工,四为省耕问俗与游山玩水。一路之余,他还怀着“以诗取仕”的雅兴,着意拔识人才,特地出了一道“殿试题”,这是诗的前两句:

门前一枯树,

只有几把杈……

他要应试者续上后两句。自然,落荒者无数。

后来,到了钱塘江畔的杭州,才被一位屡次科举落第的老秀才续上了:

秋来鸦作叶,

冬来雪作花。

乾隆大喜,曰:此才大可用也!

又据说:这个老秀才很快被调进翰林院,进入了“公务员”系列。

当然,这不是新闻故事,大可不必当真。但作为民间故事,却值得再三品味:

其一,前两句打油诗式般风景,惨不忍睹,由于后两句的“柳暗花明”采用的“突转”手法,使整首诗顿时“化腐朽为神奇”了。

其二,面对不美丽的风景,后两以句以美丽奇幻的想象“添叶加花”,使得凋零的枯树变得美不睱接了。

其三,美丽奇幻的想象并不是凭空而生的,它是作者审美目光、审美姿态的产物,因为美丽地描绘,使原本并不美丽的风景美丽起来了,美丽不再是形容词了,它是作者的“心情手段”、“心境艺术”。

由此,想起了广征的那首《我热恋的故乡》(徐沛东曲)

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脊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忙不完的黄土地,喝不干的苦井水,男人为你累弯了腰,女人也为你锁愁眉。离不了的矮草房,养活了人的苦井水,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哦,哦,故乡,故乡!亲不够的故乡土,恋不够的家乡水,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变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肥水美!

作于1986年的这首歌,男女歌手争相演唱,成为“西北风”歌潮的代表作之一。诗评家毛瀚点评曰:“告别粉饰,敢于直面故乡农村的贫穷和苦难,这是一首现实主义的力作……乔羽先生说,孟广征一首《我热恋的故乡》,掀开了中国歌词的新一页。”

用审美的笔调来描写,不在于对象本身美不美,而在于作者心底的祈愿美不美。末段之陡笔,扑面而来的是美丽诚挚的焦灼与渴望:在黑暗中用一双黑眼睛在憧憬故乡美丽的光明。

 B 两件全然不同的事

上世纪50年代,常听一些文学青年嘴上老挂着“车别杜”,后来才知道这是苏联的三大“斯基”。又后来,读到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生活与美学》中所言:“美丽地描绘一副面孔’和‘描绘一副美丽的面孔’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金玉良言费人琢磨。

慢慢地我明白了:这副面孔也许是不够美丽的,因为你“美丽地”去描绘,想怎么美丽就怎么美丽,你的描绘(艺术效果)必然会格外地美丽起来;而这副面孔本来是够美丽的,因为你只是去照本宣科地去描绘“美丽的”面孔,她(它)这么美丽就这么美丽,你的描绘(艺术效果)就满足不了审美的期待,因而就不是那么美丽了。

慢慢地我理解了:“美丽的”是描摹,是定型的态,是“再现”的一种本真的生活状态;而“美丽地”是刻画,是变化的态,是“表现”的一种审美的艺术姿态。

的确,“美丽地描绘”与“描绘美丽的”,这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

记得1964年,我第一次从电影《英雄儿女》里听到了令人热血沸腾的《英雄赞歌》: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青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英雄猛跳出战壕,一道电光裂长空,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两脚熊熊趟烈火,浑身闪闪披彩虹。

一声呼叫炮声隆,翻江倒海天地崩,双手紧握爆破筒,怒目喷火热血涌,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

(副歌)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当时《电影歌曲选》里这首歌的曲作者署名是刘炽,词作者署名是“佚名”,少不更事的我还以为“佚名”是最有华彩的词作家!(一直到70年末,才署名“公木”,也就是张松如,原因是他57年被划为右派,不得署名。)半个世纪过去,至今唱起这字字句句,仍感到被一种光彩迸射、景象磅礴的气场所笼罩。

原因何在?刘炽补写的四句副歌,激情的问答托出了今天话题的答案:因为公木在倾情地“美丽地描绘一副面孔”——让我们“趟烈火”“披彩虹”,穿越、跳脱了战争的残酷惨烈、鲜血淋漓,走进了“勇士辉煌化金星”的壮丽、绚丽、瑰丽和奇丽——让“战旗美如画”,让“生命开鲜花”,这是美的升华,是美的诗意在人们心田的挥洒。

C 美,不是靠堆砌的

歌词这种短小精悍的文体,本身就要求我们简约、集中、凝练、精致。当下词风不喜欢那种原地踏步的“排列”,比如“我爱你”挈领四五句的排列,也忌讳那种毫无张力的“同义铺叙”,比如“文彩”、“风骚”、“风流”等同义项词的串接。因为“排列”和“同义铺叙”缺乏情景转换和意象叠加,对于主题的伸展和深化形成阻隔。歌词堆砌、拖沓,音乐就难得有展开“对比”和强调“重复”的时空,一旦失却这两个最重要的手段,作曲家就无用武之地了。

美,不是靠大词、形容词和种种概念堆砌而成的,它是“美丽地描绘”而生成的。易茗1997年为电视连续剧《水浒传》主题歌作词的《好汉歌》(赵季平曲)堪称一绝: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哎嗨哎嗨参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哎嗨哎嗨全都有哇,水里火里不回头哇。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哎嗨哎嗨参北斗哇,不分贵贱一碗酒哇,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哎嗨哎嗨全都有哇,一路看天不低头哇。

嘿儿呀咿儿呀,哎嗨哎嗨依儿呀,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是《好汉歌》的记忆点,它是活在中国老百姓嘴巴上的日常话语,也已经成为了中国领袖人物的外交用词。易茗用遒劲老辣的铁划银钩,干净利索地勾勒阳刚之美,活画出一群粗犷剽悍、血性凛凛、快意恩仇、义薄云天的梁山好汉。

美,也不是靠排列、同义铺叙式的“车轱辘话”堆砌而成的,它是随风潜入“美丽地描绘”而生成的。化方为电视连续剧《木府风云》主题歌作词的《净土》(李杰曲),是近年来比较受欢迎的一首歌:

传说中有一片净土,住着古老的民族,每个人能歌善舞,他们从不孤独。

传说中有一座雪山,白云在山顶漂浮,一个梦反反复复,只想让你默默领悟。

哦啊依哟嗬,啊依哟啊依耶,啊依哟啊依耶!

传说中有一片净土,在太阳的那边住,一颗心不再飘浮,只想回到梦中的小屋。

哦啊依哟,啊依哟啊依耶,哦啊依哟啊依耶!

传说中的净土,我们唯一的出路,曾经模糊的幸福,越来越清楚。

哦啊依哟,啊依哟啊依耶,哦啊依哟啊依耶……

  “传说中有一片净土”,不仅紧贴剧中的故事和人物的感情,也暗中契合了当今时代对“净土”的殷殷怀念和美好憧憬。疏朗而朦胧的山水皴笔,点染阴柔之美,描绘出一幅幅悠远、灵动的影像,那若隐若现的飘浮感、梦幻感和虔诚感、回归感,正象是参透禅机的人心,在宁静地摩挲着温润如玉的一颗颗佛珠。

这两首词的简约、集中、凝练、精致勿用多言,还有巧用“重复”和“对比”也无须多说,这是一目了然的。我特别欣赏的是作者大面积的衬词运用:一是画龙点睛地鲜明了歌曲的风格色彩;二是自然而然地映衬了歌唱主人公的心情现场;三是别具匠心地运用了“无词歌”的特殊效应。

——“美丽地”去描绘,不用堆砌语言,不要言语道尽,堆砌、道尽,美感尽失。免去实词的堆砌,布展虚词的张力,看似不起眼的衬词,是大有用场的——让听众自然而然用想象填补“实”的空白和空灵、延伸创造出“虚”的审美意境。

D 美,乃以感为体

美丽,在这里是哲学概念,一般指“某一事物引起人们愉悦情感的一种属性”。汉字“美”是由“羊”和“大”组成,有味道鲜美的含义,由此而延伸出其它形容词。美丽,对所有事物来说,就是好看、漂亮,在形式、比例、布局、风格、气质、颜色和声音上臻于完美的理想境界,使各种感官承感愉悦,这种享受就是审美的快感。

作为歌唱的语言,歌词是“以感为体”,是令人足以“感发兴起”的文体。

所谓“感”,无非是让人感觉、感受、感动、感悟……

“感”的外壳,是“可感的形象”,即看得见、摸得着、想得到的形象。

“感”的内核,是“鲜明的情感”,即人的七情六欲的表达抒发。

词海里,以“月亮”这一形象为情感寄寓的歌,古今中外比比皆是,特择出当代的几首:

先看率真率切的“月亮”、台湾词家孙仪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

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如今人们提起这首翁清溪(汤尼)作曲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首先想到的是邓丽君演唱的版本。上世纪70年代,于新加坡巡演的邓丽君无意中听到这首曲子,误作南洋热歌带回台湾,经重新演绎,收录于1977年发行的专辑《岛国之情歌第四集—香港之恋》,继而迅速窜红,成为华人世界家喻户晓的经典和海外传唱最广的中文歌曲。此后这首歌被众多歌手翻唱70余次,并被选用于多部影视作品。1999年,邓丽君版雄踞“香港20世纪十大中文金曲”榜首;2011年,又荣登“台湾百年金曲”榜首,被誉为“中华第一名曲”。

又看忧伤温婉的“月亮”、台湾词家安德烈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甜甜的甜甜的你的笑颜,是不是到了分手的时间。不忍心让你看见我流泪的眼,只好对你说,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月亮的脸偷偷地的在改变。

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长长的长长的寂寞海岸线,高高的高高的蔚蓝的天,是不是到了离别的秋天。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只好对你说,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月亮的脸偷偷地的在改变。

 “圆圆”、“扁扁”、“长长”的叠韵,“你看”、“你看”的重复,把一种“欲说还休”、“欲说难休”的分手心情唱得忧伤,也唱得温善婉曲。

再看魂牵梦萦的“月亮”、作曲家李海鹰自度词的《弯弯的月亮》——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歌声随风飘,飘到我的脸上。脸上淌着泪,像那条弯弯的河水。弯弯的河水流啊,流进我的心上。

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喔,我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喔……

 联珠和顶针的手法,蝉联起一串串温馨的“弯弯”:“月亮——小桥——小船——河水”,你正沉浸在这一幅幅水墨速写时,不再童年的“阿娇”出场了,可她还唱着“过去的歌谣”,迫“我”情难自禁地发出了异常感伤的长叹:“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月亮刹时变成了一把弯弯的镰刀,冷峻和锐利无奈地穿透了美丽的挂牵,破碎成飘零、凄清的遥想。

三个浸润感情色彩的“月亮”,各具美丽的个性魅力,我以为最耐人寻味的是章法与布局的匠心独运。天下文章,无不起、承、转、合,三首词各自的高明都在于“转合”——一个美丽的转身,戛然落在慢慢合上的画册,让你沉吟、咀嚼:

率真率切的“月亮”——因为“山之精神”、“春之精神”写不出,“情真意切”写不出,粲然借机一转,“牧童遥指杏花村”:月亮代表我的心!

忧伤温婉的“月亮”——因为“不忍心让你看见我流泪的眼”,“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黯然顺势一转,“无可奈何花落去”: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魂牵梦萦的“月亮”——或因童年诗意的乡村记忆和现实生活的麻木刻板之反差,或因精神家园的宁静致远与眼前世界的浮躁喧嚣之悖逆,怅然移觉一转,“春花秋月何时了”: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

由上可见,“美丽地描绘一副面孔”,这个“面孔”一定是生动传神的;而尤为传神的“面孔”常常又是别具特色的;而别具特色的“面孔”,又往往是从“尽人皆熟、尽人皆知”的形象中翻出了新的联想与想象,寄蕴了新的情感与内涵。

又及:

□我们每天睁开双眼看世界,却并不总能看见风景的美丽,因为美丽的风景,须要通过心灵的化育——“美丽地”去描绘,就是心灵化育的过程:把情景和细节用审美的目光来精筛细选,把人物和心绪用审美的笔墨来精雕细刻。

□“美丽地”去描绘,就是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美丽地”去描绘,就是从生活的逻辑走进艺术的逻辑:一切以“真”为本,以“深”为好,以“亲”为上,以“新”为高,以“美”——为孜孜于求。

□歌词是美文学,“美丽地”去描绘,应该成为歌者的人生姿态,成为写作习惯,乃至化为一种写作的本能。

(2013年9月26日成稿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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