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胡适《蝴蝶》与现代歌词的来函

《花港》词刊编辑部:

贵刊今年第一期发表了学农兄的《〈蝴蝶〉:现代歌词的破茧之作》一文,将笔触聚焦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中国新诗对于现代歌词的影响。这种对于我们传统历史文化的关注与认知是可贵的,但文中主要立论的依据却与历史事实有所出入。为了尊重历史和对未来负责,特致此函予以商榷。

一百年前,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与陈独秀率发起的那场“文学革命”,成为自晚清开始的文学变革和白话运动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而他1917年发表的、包括《蝴蝶》在内的八首白话诗,则成为我国现代诗歌的开篇之作,这是无可否认的历史事实。但是,《蝴蝶》以及胡适先生的其它新诗“对我国现代歌词的示范作用”,却远非像学农兄在文中所说的那样,竟然连“过了几年相继出现的《学堂乐歌》《北伐军歌》,并一直延续到了后来的一些红军歌曲”等歌词,都是在它的影响下产生的。

历史事实却并非如此,而是:我国的现代歌词不仅不是在白话诗的影响下才开始出现并发展起来的,甚至也没有与白话诗同步,而是在音乐的推动下,于清朝末年在当时兴起的新式学堂所开设的“乐歌”课堂上出现的,所以被称为“学堂乐歌”。依照现在对于我国近、现代历史的划分界定,应当被称之为出现在近代歌曲中的近代歌词。

还在《蝴蝶》问世十五前的1902年,留学日本的沈心工先生将自己创作的《体操——兵操》(又名《男儿第一志气高》,填入日本童谣歌曲《手戏》的曲谱中。第二年,先生回国后,就在所任教的上海南洋公学附属小学的“乐歌”课堂上给孩子们教唱。这首歌便成了随着西洋音乐的传入而逐步建立发展起来的、不同于我国传统音乐的新音乐初期,首先在学校课堂上出现的第一首歌曲,这首歌词自然也就成为我国近现代歌曲的歌词开篇之作。而差不多同时,另一位“学堂乐歌”的先驱李叔同先生,则将一首《祖国歌》(又名《大国民》《国民歌》)的歌词填入我国民间乐曲《老六板》的曲调中,并从课堂传唱到社会,一时间成为唱遍全国的著名爱国歌曲……就这样,“学堂乐歌”的歌词可以说是源源问世,新作不断。

1905年,沈心工先生将杨度的诗歌《黄河》谱成歌曲,意味着“学堂乐歌”那种单一化的、只是将创作歌词填入外国或我国民歌曲谱的方式向着词曲全部独立创作方式的转化,于是,这首歌曲便成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中的第一曲。1906年,留学日本的李叔同在东京创办了我国第一份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进一步扩展了歌词与歌曲创作的影响力。1913年,回国后不久在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音乐、图画教员的李叔同先生,又独立创作了歌曲《春游》,这首三部合唱歌曲,则成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中合唱歌曲的第一曲。至于李叔同先生其后填词、至今依旧让一代又一代后人们口口相传的名歌《送别》,更足以称得上是我国近现代歌词中的经典之作了。而此时,距离胡适先生《蝴蝶》等的问世,至少还有大约三、四年时间。

从以上大体的粗线条勾勒中就不难看出,“学堂乐歌”从兴起到繁盛,远早于白话诗《蝴蝶》,也就是说,我国的近、现代歌词,并非是受到中国新诗的影响才出现的,这其中根源恰恰在于音乐。再说,就是1917年《蝴蝶》问世之后,胡适先生的这首白话诗也一直未曾与我国近现代音乐发生过关系,因而,将《蝴蝶》奉为我国现代歌词的破茧之作,显然有悖于基本的历史事实。再说,作为学者、诗人、文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的胡适先生,其成就是多方面的,而他仅有的几首已经留在现代歌曲历史上的诗歌,除了1922年被赵元任先生谱曲的《也是微云》之外,恐怕就是那首与《蝴蝶》同时问世的《希望》,而这首诗则是在20世纪七十年代,被台湾陈贤德、张弼改词谱曲并改名《兰花草》后,由台湾歌坛影响到内地,成为台湾乡愿歌曲的名作之一。但如果仅仅据此,就将胡适先生人为地拽进现代歌词领域、并尊为我国现代歌词的破茧者,我以为无论对于我国近现代歌词的启蒙者们还是胡适先生本人,恐怕都有些不够客观,不够公允。

另外,学农兄的文章还提到了《卿云歌》。由我国近现代音乐教育的先驱者与音乐创作的开拓者萧友梅先生谱曲的这首歌,是1921年由当时的北洋政府确定的国歌,歌词源于《尚书·大传·虞夏传·卿云歌》。应当指出的是,作为国歌,只选用了前面的四句,即“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而并非全部二十句。更加重要的是,这时正值文言文刚刚受到白话文冲击的时候,对于长期受到文言文熏陶的人们来说,对于源于儒家经典之一《尚书》中的这十六个字,被当作国歌后当时的人们或读或听,都不至于发生今天我们自己认为的“只有国宝级的国学大师才能懂”的尴尬。如此看来,由这个“极致”实例所引发的微词,也就有些难以站住脚了,这一点,还可以在一个实例中得到印证:

2016年第9期《读书》杂志封二发表过作家王蒙一篇题为《美在简约,美在单纯》的短文,此文对这十六个字的美文大加赞美。王蒙先生感慨地写道,七十多年过去了,深感“越上年纪,越为这十六个字而叹服倾倒,热泪盈眶”,并热情盛赞道,如今品味这些文字,觉得“非常原始,非常单纯,非常善良,非常快乐……”与一位亲历者的切身感受相比,我们不能不意识到,有些见解的偏颇,恐怕是源于我们自己对于一些前人创造和经历的历史真相不够了解、甚至是疏远与陌生所造成的。

以上只是个人的一孔之见,若有谬误,恳切祈望学农兄及词界朋友们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