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黄河大合唱》的艺术特色

光未然集诗人、歌词作家、戏剧家、文艺评论家于一身,却以歌词作家著称于世。不过在对光未然作介绍中,又大都把他歌词作家的身份纳入进诗人的范畴,这是合理的,表明歌词创作本来就是诗创作。光未然本人也把他那本诗与歌词的合集——《五月花》统称为“一本诗集”,还在集子的后记中说:“我写诗很少,却惯于为朗诵或制曲而锻句。在我看来,诗歌的语言,主要的不是诉之于视觉,而是诉之于听觉的。我自己练习写作,就大体上本着这个信条。”为朗诵而锻句,可以说是朗诵诗;为制曲而锻句,则只能是歌词了。可见他就是把写歌词归于诗创作中的。当然,这说法只是广义的。狭义地说,歌词与诗的审美规范毕竟不尽一致,把二者统一在一起只意味着歌词与诗的创作都属于心灵情感抒发的事业。

    光未然的诗创作虽也留给我们一些值得称道的作品,如《绿色的伊拉瓦底》、《屈原》等,但真正使他在文坛获得大声誉的还是歌词,特别是《黄河大合唱》的八首歌词。这八首歌词同冼星海所谱的曲子一样,已成为经典之作载进史册了,在中国现代歌词史上已成了一块里程碑,为中国现当代歌词从1940年代至今的审美探求,起到了指明方向的作用;而对于光未然本人来说,正是这组歌词,使他一生的心灵创造事业登上了顶峰。

    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能投身火热的斗争去对生活作真挚贴切的感受,没有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以博大的胸襟、历史的视野、面向人类的情怀去对这种生活感受作全方位的艺术概括,要想写出杰出的作品,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光未然之能献出这部杰作,同与他具有非同寻常的生活体验、民族情怀和对时代风云作历史性概括的能力是分不开的。

    直接促成光未然写出这组歌词的,是他因坠马而左臂骨折在延安养伤的1939年春天。养伤的一天,为他不少歌词谱过曲的音乐家冼星海去探望,提议再来一次合作,于是,“3月间,我便把1938、39年两次渡黄河以及在黄河边上行军时的一些感受,原来是打算要写一首题为《黄河吟》的长诗的,改写成《黄河大合唱》的歌词。”这当然是一场外在机缘,至于内在动因,则是他在抗战初期投身于火热的战斗生活所引起的心灵震撼逼迫出来的。这在他的散文《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中有一段记述:

    那时,我们年轻的文化战士们,曾经日日夜夜奔走在黄河两岸的晋陕峡谷间,在万山丛中,在青纱帐里,跟英勇的军民一同学习,一同歌唱,一同接受黄河母亲的哺育。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身边是奔腾不息的黄河水。驻足壶口,我被高空中银河倾泻,震荡了地壳、掀起了百丈烟云的奇景惊呆了!那隆隆的巨响,岂不是轩辕黄帝披荆斩棘、所向无敌的战车轰鸣吗?遥望龙门,想见那……远古年代,那领导华夏人民劈山导河、昼夜不息地从洪水猛兽中杀出生路的大禹精神,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几千年来,正是这不朽的轩辕精神、大禹精神,代代相传地鼓舞着中华儿女,战胜滚滚浊流,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生存繁衍下来,并且创造出光照四海的民族文化!

    就这样,光未然在《黄河大合唱》中,展开了一幅壮大的幻想和现实的图画,从中“歌唱了‘在黄河两岸……星罗棋布,散布在敌人后面’的游击兵团、野战兵团,歌唱了我国抗日军民乘风破浪的雄姿,歌唱了我们中华民族伟大坚强的气概,歌唱了以延安为中心的‘新中国已经破晓’,并且‘向着全中国受难的人民’,‘向着全世界劳动的人民发出战斗的警号’”,也使这样一个大主题在大合唱的音乐里得到完满的形象表现。

    从光未然一系列表述中可以明白:他对黄河的体验其实是一种建基于想象、联想的象征性体验,他歌唱黄河是对黄河边战斗着的抗日军民——作为隐示中华民族精神的一场象征性的赞美,类似的艺术措施,在抗战初期不少诗创作中都也有所采用,如艾青的长诗《北方》、短章《风陵渡》都是这样做的。从这里可见光未然的歌词总被诗的运思策略所渗透,而这类诗的运思是通向象征艺术的。《黄河大合唱》的歌词就笼罩在一片象征艺术的氛围中。

    统观八个文本,它们之间的组合别具匠心又相当有机。这是一组在歌词创作——特别是大合唱的歌词创作中主题开拓得特别宏大之作。这样说,主要指它能充分表现中华文明的崇高品位,即既勤劳勇敢奋斗在自己生存的这片土地上,也温爱善良珍惜自己创造的和平生活,同时又独立自尊、向往自由,不允他人欺凌,敢于为捍卫民族而奋起抗争;再是忽隐忽显地显示着勇于为改变命运而团结在解放人类的旗帜下,寻求新方向,探索新途径。在这场宏大主题的开拓中,光未然首先以《黄河船夫曲》这个文本,把我们民族英勇顽强的拼搏意志推了出来,并以此为逻辑起点,一方面通过《黄河颂》推出了一种由历史视野和创造胸襟融汇而成的、自强不息的民族生存气概,另方面通过《黄河之水天上来》推出了一种由独立自尊和不甘受辱融汇而成的、顽强抗争的民族生存气概。于是这两类民族生存气概又通过《黄水谣》、《河边对口曲》、《黄河怨》、《保卫黄河》这四个文本,汇合成一股从大灾难的悲慨中人民觉醒与奋起的沉郁、壮烈情绪;最后,这股沉郁壮烈情绪又通过《怒吼吧,黄河》推出一片全民族愤而奋起的怒吼声和向全人类发出战斗的警号。由此可见,这组歌词真是开合有序、层层推进,从而使它宏大的主题得到了全方位的、壮阔的开拓。

八个文本可以分成四个层面,这样的布局使全组歌词总体上体现为象征与写实相交错的安排,单个文本则有二者的结合。《黄河船夫曲》完全是象征的,《黄河颂》与《黄河之水天上来》立足于象征,让象征与写实相结合;《黄水谣》、《河边对口曲》、《黄河怨》、《保卫黄河》是写实的;《怒吼吧,黄河》则是立足于写实,让写实与象征结合。光未然之所以这样安排颇具匠心。凡是涉及纯精神风貌表现的,就用象征。《黄河船夫曲》为了凸现求生存中顽强的拼搏意志,所以强调“划哟,冲上前”,这个特写镜头当然是属“黄河船夫”的,但是又是如此动情地象征了我们民族在大灾大难面前无所畏惧、必胜信念满怀的拼搏意志。但这里的象征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使用它只为了起一种更深广地表现时代现实的感兴诱导作用。所以到《黄河颂》、《黄河之水天上来》合成的第二层面也就出现象征与写实的结合,不过这是立足于象征——也就是偏于象征,以表现“黄河”这个象征体为主的结合,以“黄河”的伟大气魄、生命活力来感发我们民族在历史上自强不息和现实中顽强抗争的民族生存气概。处于大灾大难又顽强抗争中的民族生存现实表现,因此也就悄悄儿被推了出来,且进而推出由《黄水谣》、《河边对口曲》、《黄河怨》、《保卫黄河》组合成的第三个层面,这个层面全以写实来表现,把时代现实由中国人民遭受的灾难悲苦、终于觉醒和进而奋起抗争的精神历程以现实本然形态直接传达,由于严峻而残酷的现实本身就具有极强烈的感发功能,所以也就不借用象征了。最后,按抒情逻辑也就须要进入全民族发出战斗的怒吼,而这里是有更多精神性的东西要表达的,于是有了以《怒吼吧,黄河》显现的第四个层面,由于有精神性的东西,所以也要有写实和象征相结合的表现。回顾以上的运思轨迹,我们可以说这一组歌词实际上采用的创作原则是综合性的,是一种为鲁迅所倡导的象征印象主义的写实主义。

    既具有一个宏大的主题开拓系统,整体构成又具有象征印象主义的写实主义创作特色,这组歌词也就登上了一个极高的审美层次。可以说:它已具有宏观象征的民族心灵史品格。从一般的认识看,第一、第二层面和第四层面上的文本,对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表现是宽度象征表现,具有一定的民族心灵史意味,特别是第一层面上的《黄河船夫曲》,对一个伟大民族为求生存而顽强拼搏的精神意志作表现,其群体心灵展示的象征色彩还是比较浓的,但第三个层面上那四个文本,是极现实的写法,是对处于战乱中的中国现实社会和黄河儿女遭受的灾难、屈辱和愤而奋起抗争的真实描写,这是否也具有民族心灵象征的意味呢?我们认为同样具有。黄河儿女在大灾难面前显示出来的心路历程无疑具有最高的真实性,而我们晓得——如同黑格尔在《美学》中一再强调的,艺术的真实是心灵的真实,而渗透着传统中华文明的黄河儿女的心路历程既然具有最高的真实性,那么也可以说这条心路历程也还是一个民族在特定时空中留下的精神轨迹,这就显出民族心灵史的意味来了。当然,心灵性的把握大抵须凭依象征,这第三层面上的四个文本却是写实的,不过不是自然主义的写实,而是类型化本体写实,这使得这种写实具有宽度本体象征色彩,能使现实的精神升华为更高层次的心灵感应。由此也就使这组歌词的构成也就具有宏观的民族心灵史意义了。

    同时,在歌词与诗的结合上,《黄河大合唱》的组合也提供给我们一些新的思考。其实这组歌词中,第三篇《黄河之水天上来》是朗诵诗,真正作为歌词由冼星海谱成曲的只有七首。在大合唱中有歌唱的也有朗诵的,这是一个创举。光未然在《<黄河大合唱>的诞生》中也谈到过这件事。他这样说:

    ……《黄河大合唱》八首歌曲的这个第三首,被写成一首朗诵歌曲。这在词曲作者都是有意的尝试。星海写道:“中国歌曲用三弦来伴奏能表达歌词的内容,而又可独立自成一曲的,恐怕是第一次的尝试。”(《我怎样写<黄河大合唱>》)我以为应当这样尝试发挥艺术的效果。

    这是从音乐表演这个角度来表明:歌词与诗可以组合在一个系统中。但作为一场“有意的尝试”,光未然写歌词时未必考虑到,因为冼星海完成的音乐表演系统是歌词完成以后的事。促成他在一组歌词中插入朗诵诗,恐怕是作为歌唱黄河这个大合唱歌词与朗诵诗有着某种内在关系,或者说二者在更深层处有统一性因素存在。这个统一性因素是什么呢?看来是它们同具有鼓动性的功能。歌词最终是一种广场交流的艺术——当它装上音乐的翅膀以后。抒情诗最终是主体内心独白的艺术——即使抒情主人公是他者也不例外。不过,朗诵诗例外,它不管诗人怎么说是内心独白也还是广场艺术,因为一则它的审美化同朗诵声调有密切关系,甚至在特定情况下有决定性的关系,二则它的朗诵决定了须有受众,强行把自己的意绪打入受众心灵,这就会产生鼓动效应。可见朗诵诗和歌词在鼓动性一致这点上可以结合,也正因这样,朗诵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可以闯入《黄河大合唱》的歌词中客串一番,并且显得宾主如同一家人了。这一举措不仅为这组歌词增色不少,《黄河大合唱》在延安首次演出效果很好,《黄河之水天上来》在整个表演艺术系统中也十分和谐,是因为这首朗诵诗的朗诵者是深谙朗诵的作者本人,为此光未然晚年曾不无遗憾地说:“全国解放后,《黄河大合唱》在首都多次正式演出,都忽略了朗诵歌曲《黄河之水天上来》,我对此表示遗憾。朗诵歌曲表演时难度较大。他们怕处理不好,影响了整个演出的效果。”

    《黄河大合唱》这组歌词获得成功,另一个重要依据是它走上了诗化之路。

    歌词作家中颇有些人写歌词依赖于曲子,所以往往以概念化的句子或概念形象化一下的句子流畅、铿锵地排列了事,也有一些歌词以做作的热情装上美丽的词藻来表达了事。如果曲子谱得还动听,这样的歌词倒也还可存在。当然时过境迁,必然成了明日黄花,或者让它离开曲谱独立存在,在审美的意义上会一分不值,究其根本原因,还是歌词作家没有真实感情来促成他创作的投入。对此,光未然也未能免俗,在诗集《五月花》的后记中他坦率地说:“我写过一些歌词,不用说,很多是标语口号式的。”在《光未然歌诗选》的自序中也说:“在抗战前夕的救亡运动高潮和抗战初期的革命怒潮中……出于工作即斗争的需要,我写歌词较多,大约三十多首吧,这里选出的少,因为那时都是急就章,许多是标语口号式的。当时起过作用,甚至很流行。现在看来,歌词的内容太单薄了,很对不起热心合作的作曲家。”其实他在抗战后的群众歌咏运动中写的一些歌词,大多是出于对时代现实真切的感受写出来的,何况在民族抗争、人民解放斗争十分激烈的社会语境下,即使用了些标语口号也能起到鼓动群众奋起的作用,应该说虽有些很快成了昨日黄花,还是自然的,因为它们毕竟是凭真情实感催生出来的。比较麻烦的是没有真情实感硬做出来的一些建国后的歌词,那已不是单一个标语口号的问题,而是矫揉造作了。而矫揉造作往往令人生厌。如写于1962年的《乌云遮不住太阳》中:“乌云遮不住太阳,/遮不住!遮不住!/冰雪的寿命有多长?/命不长!命不长!”这种腔调就有点做作味儿。尤其是写于1958年大跃进高潮中的《三门峡大合唱》,那六首歌词也是写黄河的,若和《黄河大合唱》歌词中“黄河”那种庄严的象征形象相比较,《三门峡大合唱》中:“一条飞龙醉醺醺/摇头摆尾过龙门”的“黄河”却有点滑稽了。又如《黄河英雄歌》中的“英雄”表现:“我在土地上奔忙,/我把现场当战场;/机器排成钢铁阵,/威武盖过日月光。/铁手劈开三门峡;/钢鞭击退黄河浪;/钢铁巨人听号令,/我好比猛虎添翅膀!”这是抽象套语的堆砌,而不是出自真切感受的具感意象的表现。根本问题是他没有从真情中把握到独特的经验来写这组歌词。

    但是《黄河大合唱》的歌词创作不是这样。这组歌词中最具诗情渗透的,莫过于《黄河船夫曲》。它一开头写“船夫”与黄河骇浪的拼搏:“咳哟!/划哟!划哟!划哟!/划哟,冲上前!/咳哟!/乌云啊,/遮满天!/波涛啊,/高如山……”接着写“船夫”冲破骇浪后在奔涛中急流直下,遇险滩而镇定无畏:“咳!划哟!/咳!划哟!/不怕那千丈波涛高如山!/不怕那千丈波涛高如山!/行船好比上火线,/团结一心冲上前!”再写拼全力冲过险滩:

       咳!划哟!

       咳!划哟!

       咳哟!划哟!……

       划哟!冲上前!

       划哟!冲上前!

       咳哟!

       哈哈哈哈!

       我们看见了河岸,

       我们登上了河岸。

    这场黄河船夫逆浪而上又冲过险滩的表现充分展现出“船夫”原始生命强力的发散,有激越高亢的情绪内在节奏鲜明地显示的,且让火辣辣的激情一阵阵喷涌在字里行间。光未然谈到自己当年出没在黄河边时留下的极深的两个印象,“强烈地直接激发了胸中蕴蓄的诗情”,其中“一个是渡过黄河险滩时船夫们驾驶方舟(确确实实是方舟)同惊涛骇浪搏斗的情景,这已经在《黄河船夫曲》里有所表现和发挥了。”除这首以外,其它几首歌词也大都是从斗争生活中获得的情绪体验推涌出来的,像《黄河颂》、《黄水谣》、《黄河怨》、《保卫黄河》,如果没有从斗争生活中激发出来的激情,也就不可能有它们,我们的现当代歌词坛也会因缺失了这些经典文本而留下无可替代的遗憾。

    对于歌词之能达到优秀这一点来说,拥有来自于生活真切体验的丰富情感,当然有决定性意义,单凭激情不见得就会使歌词优秀,只有当激情激活想象,把握准感兴意象,并让这些意象组合成一个有机组合体,使接受者从中受到感发,去体验到一种特殊的意境,那才能使这歌词堪称优秀的审美高度。歌词的意境有三类,但审美感应最内在也最好的,该是在特强的意象感兴功能作用下产生的那一类——亦即意象感性化意境。《黄河大合唱》这组歌词无疑具有很浓郁也特显魅力的意境。对此,我们可以拿《黄水谣》中表现日本侵略者入侵以前黄河流域人民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和《三门峡大合唱》之六《歌唱新黄河》中叙写黄河新景观作个比较。后者的“新景观”这样写:“黄河笑一声,/万里农田麦苗青;/黄河唱一声,/队队轮船汽笛鸣。/黄河笑一声,/电光射出水晶宫。/黄河唱一声,/满地工矿满天星。”全是事物概括的叙写,并且那些“笑一声”、“唱一声”的对句表达多么呆板,这不是意象组合体,更无意象流动感。光未然在这些概念性事物或就称事物概念的堆砌中,几乎一点灵性也没有了,更遑论意境创造。但《黄水谣》中不同。试看:

        黄水奔流向东方,

        河流万里长。

        水又急,

        浪又高,

        奔腾叫啸如虎狼。

        开河渠,

        筑堤防,

        河东千里成平壤。

        麦苗儿肥啊,

        豆花儿香,

        男女老少喜洋洋。

    这是一个极具感兴功能的意象组合体,可不!万里黄河、水急浪高,滔滔流向东方;河渠纵横,大堤蜿蜒,两岸千里平壤;麦苗茁壮,豆花芬芳,人民长乐安康。多么富有灵性的意象表现,感发出了一片多么浓郁、多具魅力的意境。所以这样的歌词是有很高审美价值的,因为有意境、有诗性、有独立的审美品格。至于前者:一旦离开曲谱,只有快板的份儿。

    光未然以诗歌语言的华美反作用于歌词语言的平实,使他的歌词语言从平实的深刻渐次转向华美的韵致,《黄河颂》中的“金涛”即是一例。这种转向华美韵致的趋势其实就是诗化的趋势。现代歌词语言华美化的内涵,说白了不过是口语上升为意象语言。歌词的意象语言有两种,一种是由诗歌影响形成的,也就是一般被我们看重的具象感兴语言,另一种是凭歌词而发扬光大起来的姿势语。所谓具象感兴语言,要求它是具象的,又须在具象组合中能做到非陈述而是表现,从而使整个语言结构具有相当强的兴发感动功能。要使这二者能融成一体,具象必须具体可感,且能有合于营造意境的表现性组合,不致成为类型化具象概念的逻辑性组合。他在《三门峡大合唱》中,虽也想采用具象感兴语言,还为此用了一些传统诗词中用烂了的词语,结果却弄巧成拙,成了类型化具象概念的堆砌,如《太阳出来一盆花》中:“太阳出来一盆花,/照见长安帝王家。/正宫娘娘生太子,/满朝文武都插花。//文官诗赋做得好,/武官打仗也不差;/文武百官无其数,/个个伸手要钱拿。”全是陈词的堆砌,烂调的叙说,使人感到黄河的灾难史应该具有的悲慨表现,变成为多少带点古色古香因而不伦不类、具有滑稽意味的陈述了,也就只有形象化地说明意思的价值。与这相应的是体式极大部分是七言句,一行一句呆板的排列,没有运转自如的旋律节奏感。但在《黄河颂》中:“啊,黄河!/你是伟大坚强,/像一个巨人/出现在亚洲平原之上,/用你那英雄的体魄/筑成我们民族的屏障。/啊!黄河!/你一泻万丈,/浩浩荡荡,/向南北两岸,/伸出千万条铁的臂膀。”这样的语言是华美的,不是具象概念在理性逻辑指使下井然有序得呆板的堆砌,而是具象感兴语言戏剧化的组合,它有一种开阔、悠远、深邃且特具博大的气概和豪强的力感,说它有极强的兴发感动功能,决非虚言。而与此种语言相应合的,《黄河颂》的节奏体式,也是以参差不齐的长短句构成,既有旋律节奏的流转,又能于此中作复沓回环的旋进,是颇具声韵美的。再说:有一种被历来歌词创作发扬光大的姿势语,在《三门峡大合唱》中已不再见到了,但在这组《黄河大合唱》中则随处可见。我们可以把姿势语分为两种:躯体动作的姿势语和精神动作的姿态语。对于前一种姿势语,《黄河船夫曲》是最典型的,单是“咳!划哟”和“咳哟!划哟!”就显现着不同的躯体动作,前者是在大阻挡面前摒住气抵抗,承受着船几乎无法向前一寸如若一松劲就会倒退甚至翻船危险的那种力的极度压制;后者则显出力的压制略有松开,船略有寸幅逆流而上的趋势,至于“咳哟!/划哟!划哟!划哟!/划哟,冲上前!/划哟,冲上前!”则是排除了阻挡,船儿已能划桨畅行。至于到了

       咳哟!

       哈哈哈哈

    已是最后拼力一搏,渡过阻拦了。这种躯体动作的姿势语基本上是以节奏拟声词语显示的。精神动作的姿势语在《黄河大合唱》这组歌词中不靠节奏拟声,而靠音组多寡形成诗行参差不齐中显现出来的音节节奏。如《黄河怨》中:

       狂风啊,

       你不要呐喊!

       乌云啊,

       你不要躲闪!

       黄河的水啊,

       你不要呜咽!

       今晚

       我要投在你的怀中

       洗清我的千重愁来万重冤!

    如果我们承认一顿体诗行(“狂风啊”、“乌云啊”)是一种长嚎式的情绪发散,四顿以上的诗行(“我要投在你的怀中/洗清我的千重愁来万重冤”)是“横下一条心”的阴郁情绪的展示,那么这参差不齐的诗行组成的一片表述,正是精神动作的姿势语最好的运用。

    这组《黄河大合唱》歌词就以这样一些艺术特色所显示出来的诗化之路,把光未然引上了歌词创作的巅峰。